农村学校发展一直是我国基础教育的一块软肋。随着新修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义务教育法》的实施，旨在推进义务教育均衡发展的一系列政策和措施相继出台。但是，这些政策主要集中在经济投入和人力资本投入上，它只是改善了教育发展所需要的物质前提条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农村学校发展所面临的深层问题。由于社会对农村学校缺乏应有的信心和信任，导致学校资源严重不足、学生学习受挫和学业失败现象有增无减、办学环境持续恶化、教学质量问题突出，农村薄弱学校仍然广泛存在。因此，需要我们重新审视过去那种以“输血”为主的扶持性政策的局限性，转换长期以来以办学条件改善为目的的视角，探索农村学校改进的新路径。

农村薄弱学校面临突出困境

一所学校的发展既需要有充裕的物质资本和人力资本，又需要有丰富的社会资本。所谓社会资本就是社会组织的特征，如信任、规范和网络，它们能够促进协调和行动来提高社会效率。美国学者福山认为：“社会或群体中成员之间信任的普及程度可被视为一种社会资本，社会的经济繁荣在相当程度上取决于该社会信任程度的高低。”国内外诸多研究表明，学校的社会资本与学校的绩效之间存在显著的正相关，它既能够促进学校获得更好的发展，也能促进学生取得更好的教育成就。当前农村学校正是由于以信任为基础的社会资本的缺乏而陷入种种困境。

01学校发展日益“孤岛化”

农村学校的一个共同特征就是不自信，“等靠要”的发展思维和孤军奋战的发展方式，导致农村学校办学环境恶化而不断陷于“孤岛之中”。在对中西部的调查中发现，多数农村薄弱学校校长自身信心不足，交往范围十分狭窄，交流形式以会议交流为主。与上级管理部门的交往主要就是地方教育局，基本上以例行汇报和反映困难为主。在没有接到检查或者其他特殊任务的情况下，很少与政府其他部门发生经常性联系。同样，他们也很少与周边学校主动联络和开展活动。而在正规交往渠道之外，薄弱学校几乎很少与外界打交道。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些办学质量比较好的农村学校却表现出十分强烈的交流意愿，与周边学校和上级主管部门的交流频繁且形式多样。

虽然在政策的推动下很多农村学校都设有家长委员会，有的学校大门口还挂着“XXX村或镇家长学校”，但是薄弱学校很少召集家长会，有的学校甚至两三年都没有召开过一次全校性家长会。即便是偶尔召开一次，也基本上停留在班级层次，由教师自发决定。学校普遍缺乏对家校合作的明确制度规定和行动要求，家校合作处于可有可无的境地，因而极少看到有家长义工帮忙做事这样的行为。调查还发现，农村薄弱学校几乎没有校友会这样的组织，学校也很少得到来自校友会的赞助。而一些比较好的农村学校都会通过校友会去主动联系校友，并不同程度地获得了来自校友会的支持。

02社会信任体系脆弱

教育行政部门对农村学校的发展普遍表现出一种悲观的情绪。在相当一部分管理人员看来，在城市化过程中，农村学校发展几乎不会有什么太大的空间，因此，也不必再增加更多的资源投入。多数的农村学校只能是维持，然后努力寻求合并的机会。政府对于并校的热情远远高于扶持的行动，他们已经不再相信这些学校通过自身努力会得到更好的改进。同时，政府对于农村学校的管控越来越严，检查越来越多，学校自主发展的空间受到严重挤压。在西部一个县的农村学校，一年之内收到各种要求校长亲自出席的会议和接受检查的通知多达240多份。在多数农村薄弱学校的教师看来，教育行政人员到农村学校后的态度并不友好，讲话的语气多表现为批评、责罚甚至不乏侮辱性语言。这实际上已经造成了农村学校教师与上级主管部门的某种对立，双方之间的不信任已经到了毫不掩饰的地步。在这样的背景下，农村学校校长和教师也不相信政府和相关部门会对他们“另看一眼”，没有主动改进的愿望，更多的是等待和观望，并随时做好“另谋高就”的盘算。

家长和所在社区成员对农村薄弱学校也表现出极度不信任，很少有人相信他们会给孩子更好的教育，很少主动与学校合作，或者给学校提供帮助。在家长访谈中，不少家长表示，如果有其他学校愿意，他们宁愿“舍近求远”，把孩子送到城里去读书。在问到“你是否相信孩子能在当地学校学到东西”的问题时，多数人持怀疑态度或不置可否。

03学校内部氛围充满怀疑和指责

与校外人员对农村薄弱学校普遍持怀疑态度近似，学校内部校长与教师之间、师生之间和教师同行之间也缺乏基本的信任。从对薄弱学校的问卷和访谈调查来看，校长对教师普遍不太信任，认为留在乡村薄弱学校的这些教师年龄老化、专业退化、没有工作热情、不思进取，不愿意投入更多精力和承担更多责任。因此，学校制订目标、计划和制度时很少让教师参与。教代会形同虚设，虽然每所学校都有教代会这样的组织，但是几乎很少召开教师代表大会，教代会也很少对影响学校发展的重大决策进行表决。

同样，教师对校长的领导力也充满怀疑。在访谈中，很多教师对学校目前的状况很不满意，认为校长工作缺少视野和魄力，思路不明晰，不擅长与外界交往，缺乏拓展资源的能力；校长对待教师不够公正，赏罚不分明；校长的教育专业知识和理论水平不高，无法统领学校和指导教师发展。教师同行之间少有专业合作，擅长单打独斗，学校教研活动不仅频次少而且流于形式，对彼此的专业能力缺乏信任。在他们看来，教学能力比较棒的教师应该不会留在这里。在同行信任上薄弱学校与一般学校的差距特别显著。

师生之间关系淡漠，教师对学生的信任度很低，认为学生缺乏学习主动性和自主能力，说谎、作弊现象严重。在教学和管理过程中一般都表现为两种极端方式，要么放任自流、要么严加控制，缺少协商和合作的氛围。学生参与学校管理的概率很低，多数教师认为学生没有能力管理好学校和班级事务。同样，学生对教师的评价也不高，认为教师不能公平对待学生、言行不一致，讲解问题不耐心、讲课缺少乐趣，而且爱向家长告状，等等。在问到“你在遇到困难最愿意找谁帮助”时，多数学生最愿意找的是同学，而不是教师。多数教师在教学中都曾有不耐烦和情绪化的表现，他们不认为这些学生可以自己管好自己，也不可能发展出兴趣爱好，当然在学业成就上也难有卓越表现。他们唯一希望的是“学生能够遵守学校纪律，按时到校上课，不惹麻烦，不出安全事故”。

而不少学生在接受访谈时反映，教师不公平对待学生的现象很普遍，打骂学生的事件时有发生。“觉得老师管束太严格”“老师讲课听不懂”“布置的作业太多”“对成绩好的同学另眼相看”“除了班主任老师外，其他老师几乎很少接触到”“老师很少与学生聊天”等等，都折射出师生关系的紧张。而在办学质量比较高的农村学校，师生之间的信任关系明显好于薄弱学校，教师会积极创造条件让学生参与到学校的管理事务中来，相信通过激发学生的主动性能够使他们获得更好的发展，也相信这些农村孩子仍然具有比较大的发展潜力，因而会努力为学生创造成长的机会。一个比较明显的特征就是，在一些办学质量比较高的农村学校，学生社团活动明显多于薄弱学校。

农村薄弱学校加剧落后的主要原因

第一，历史发展差距和自然环境的制约。在我国二元经济和社会结构的背景下，农村学校长期处于弱势地位。由于城乡差距所带来的资源贫乏和逆向流动，是农村学校之弱的一个重要原因。同时，由于地处僻远地带，经济相对滞后，交通条件差，公共服务不够完善，人口比较稀少，商业不发达，这些地方本来就缺乏企业和事业单位等教育资源，造成了农村学校生存环境实际上的荒漠化，也客观上制约了农村学校的资源获得能力。

第二，学校对社会资本的认识严重不足。校长作为学校法人代表是学校联系对外关系的纽带，其对社会资本的认识和重视程度决定了学校社会资本的可获得性。在对多数农村薄弱学校调查中发现，这类学校校长普遍看重政策支持、财政投入和教师队伍对农村学校发展的重要作用，也就是更看重人力资本和物质资本的投入，而对什么是社会资本普遍缺乏认知。他们认为，与政府、教育局和社会企业的频繁联系就是拉关系的表现，并明确表示对“拉关系”获取资助的不屑和反感。这些学校资源不足，又自恃清高，不重视建立学校的关系网络。不少校长认为，让学生参与社区公益活动会挤占教学时间，影响学校教学质量，不应该承担这样的义务。同时，薄弱学校也普遍缺乏对家长和社区宣传学校办校理念和管理政策的意识和行动，学校与社区的互动和信任关系无法建立起来，家长基本上都是孩子在学校发生问题时才会与学校接触。

第三，现行的管理体制淡化了学校与社区的关系。在“以县为主”的管理体制下，农村的基层政府对农村学校没有人事权和财政权，加上基层政府的公共经费不足，在大多数情况下，乡政府对学校日渐疏远；教育局设在县城，而乡镇中小学的校长很少能见到教育局领导，学校反映困难的报告交上去，常常石沉大海。随着产业结构转型和城市化进城的加快，农村学生家长外出打工的比例很高，农村社区日渐萎缩，多数村庄已经人去楼空，家长忙于生计，教育孩子的意识淡薄，很少会与学校主动联系。农村的乡镇企业一般规模很小，基本上处于维持运转的境地，盈利能力有限，很难对学校有实质性支持。

第四，学校不重视现代管理理念和制度建设。由于可利用的资源不多，权力往往在农村学校受到更多青睐，学校管理者不注重调动教师和家长以及其他社会成员参与学校管理的积极性。有教师认为：“校长是学校的绝对权威，做决定很少向教师征求意见。”“学校的事情基本上是校长一人说了算”“校长在用人上喜欢任人唯亲”“校长很少主动帮助教师解决困难”。管理的行政化导致教师和学校管理人员难以建立良好的信任关系，教师各怀心事，很少考虑组织发展。多数学校工作没有明确目标和方向，决定学校教学质量的教研活动处于可有可无的松散状态，学校很难集中精力和人力来推进任何一项课程和教学改革，很多事情和项目都是浅尝辄止、疲于应付。学校与社区基本处于相互隔绝甚至相互防守和指责的状态，在调查中不少学生都提到“不希望老师经常给家长打电话”“不想让自己的父母来学校”，这些都反映了家校关系十分紧张。

农村薄弱学校的改进与重塑

学校的信任体系是现代学校运行的基础，它不仅有助于提振学校信心，增强集体凝聚力和集体行动力，而且是学校资源再生和持续发展的动力。在教育走向内涵发展的时代，学校的社会资本比物质资本彰显出更大的价值和功能。因此，农村薄弱学校的改进需要重建其信心和信任体系。薄弱学校的形成因素十分复杂，需要有更宽广的视野、创新性的政策措施和各方面的共同努力对其加以改进和重塑。

01

改变农村学校的办学定位，恢复对农村学校的信心

对农村薄弱学校的重塑，首先从观念上不能为农村教育贴上“落后教育”的标签。农村在中国大陆特有的语境下，它不仅仅是一个地理概念，更代表着一种发展状态。长期以来，在社会潜意识中，农村学校往往就是生源差和低质量甚至是落后教育的代名词，其存在的意义是为了维持城市化过程中被落下的一批儿童的教育，需要随时作好撤并调整的准备。显然，为农村学校贴上这种标签是极其不公正的。在就近入学的政策背景下，生源是学校的先赋性因素，不能以生源质量来评判学校的办学质量。实际上，不少农村学校在艰难的环境下因地制宜办学，走出了许多富有特色的办学之路。所以，要摒弃城市化的办学思维，从城乡一体的角度来思考农村教育的功能和目标。但是，“一体化”并不代表“一样化”，要鼓励农村学校结合区域特点，因地制宜办学。

对农村薄弱学校的改进，需要转变政府投入教育的方式，实现从关注和支持外延发展到关注和支持内涵发展的转变，大力加强软件建设，扶持农村学校特色项目，改善农村学校师资结构，补充优质师资和音体美及信息技术等学科师资的严重不足，丰富农村学校的课程和生活。此外，政府要改变以“检查和督导”为主的治理模式，下放管理权力，尊重农村学校的办学自主性，打开合作与协商的通道，激发农村学校的办学热情和活力；学校办学评价体系要城乡区别对待，不能以城市的办学标准和学生标准来评价农村学校，各种奖励计划应将农村学校单列，从而给农村学校以更宽松的发展空间和更多的成就机会。要通过各种途径，特别是主流媒体宣传农村学校的办学成果和经验，积极引导社会了解、关注和欣赏农村学校的优势与特色，恢复并唤醒社会对农村学校的信心。

02

社会要给予农村学校更多关注和支持，积极参与农村学校建设

农村薄弱学校之弱的因素很复杂，不能孤立地看待农村学校发展所面临的问题，更不能以局外人的角色审视和批判农村学校，甚至孤立和诋毁农村学校。社区要积极参与到农村学校建设之中，为农村学校的特色和内涵发展提供强大的精神支持和资源支持。建立有效的家校沟通和合作机制，真正发挥家委会或家长学校的功能，为学校改进和发展出谋划策。在学生教育问题上，由于农村学生家庭背景的特殊性，家长受教育水平低、流动性大，社区要与学校共同承担责任。社区要积极履行对家长的教育和引导功能，配合学校挖掘社区教育资源，协助学校做好校外教育体系建设，构建留守儿童的关爱体系，营造良好的育人环境。

03

学校要树立自信，积极行动，赢得信任

首先，学校应该清晰地认识到社会资本的内涵及其在学校发展中的重要作用。发挥社会资本的效用与日常生活中的所谓“拉关系”有着本质的区别。要改变等待救援的发展模式，积极开展对外交往，主动发现和挖掘社会资源，建立学校发展的资源支持系统，不断丰富学校的课程体系和学校生活，推进以现代教育理念为指导的教学改进，不断赢得政府、社会和师生对学校的信心。

其次，大力加强学校自身道德建设和形象建设。规范师生行为，努力消除歧视和惩罚现象，营造民主平等和尊重合作的文化氛围；因势利导，扬长避短，彰显优势，积极打造学校特色和品牌；不断改善校园文化环境，建立清晰可感的学校文化符号系统，型塑良好形象，充分彰显农村学校地域特色和个性；积极推进以学校章程为核心、以全体师生参与为基础的现代学校治理理念和制度建设，充分发挥教代会、学生会和家委会的功能，推进学校民主治理；善于总结和提升学校办学经验与特色，学会利用关键事件和优秀人物来宣传学校的办学理念和成果。

最后，不断提高农村校长和教师的素质。福山认为：“信任可以在一个行为规范、诚实而合作的群体中产生，它依赖于人们共同遵守的规则和群体成员的素质。”校长作为学校的领导者和对外交流的行动主体，要不断提高自身的专业素养和领导力，淡化行政权威，通过专业赋权和专业领导来获得更多的信任。结合农村学校的特点和问题，以需求为导向，加大对农村学校教师的培训力度，提高培训的针对性，切实提高农村教师自身的道德水平和专业素养，使教师能够真正改变教育观念并创新工作方式，学会尊重学生、相信学生和解放学生，真正突出学生在教育过程中的主体地位；学会与同事合作，与家长和社会合作，在相互信任的基础上共同构建学校发展的网络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