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高考工厂”之誉的衡水中学进入浙江,引发众议。杨东平、熊丙奇等诸多教育专家对此表示强烈反对,浙江省有教育官员也对这种引进表达质疑。
这一点都不奇怪,没有一个研究教育的人,受得了这种一切为了考试,不顾人成长的教育方式。然而在一片质疑声中,这种学校反高歌猛进,走向全国。这些超级中学以“掐尖”的方式夺走其他学校的优质生源。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现象是,小型学校,尤其是农村中小学,则面临倒闭潮。
这些变化,到底是进步还是退步?从历史上看,规模经营并非教育常态。孔子、耶稣、苏格拉底的时代,小而美才是常态。远古的教育“大咖”不是收不到学生,学生多了束脩多,并非无利可图。可教育这事常常是“队伍大了不好带”。无论是根据常识还是研究,小班教学才是更好的。小班也是很多学校吸引人的一个招牌。
我女儿由于现在在上高中,经常收到一些大学的招生简章。从中我看到,越是那些“好”学校,越强调班级规模小,师生比例低。普林斯顿大学宣称其师生比为1:5.加州理工更是1:3. 野鸡大学们倒是一个老师教一大批。班级多了,就外聘兼职教授,利用助教。学生上完四年大学,都未必有几个老师认识自己。
诚然,小型学校的撤并有客观原因。英国环境与发展专家弗莱德·皮尔斯(Fred Pearce) 2010年著有《未来的人口崩溃》(The Coming Population Crash) 一书[1]。书中通过翔实的数据,雄辩地预言世界人口面临崩溃。他的一些说法正在实现:在全世界范围内,生育率降低,生源不足,继而导致老师缺乏职业安全感, 不愿久留小地方。
撤并也有主观原因:决策者常认为合并学校可以提高效率。衡水中学的扩张,是因测评手段单一,大家认为这样的学校管理模式,更能让学生出成绩。但这都是工业化思维范式,已经不符合未来人才的需要。
不合适的类比,也左右了大众的思维:教育被视为一次短跑,大家都不肯输在起跑线上,而习惯于让孩子全都去百米冲刺。学习应该做的是长线而非短线。教育不只是升学,而是我们在什么样的环境下,可以得到更好的滋养,日后做事有能力,对人有教养,充分在知识、技能和态度上做好预备,经营有效且幸福的人生。
为追求效率而合并的趋势,在美国被强烈批评。我正好认识小型学校的积极倡导者,曾经写过多部倡导小规模学校著作的克莱格·霍利博士(Dr. Craig Howley) ,并书面对他进行了采访。对于美国向合并学校或者学区,向其要效率的做法,他认为很“资本主义”,也未必合理。1917年之前,美国50%以上人口住在美国农村地区。到了今年,这个比例下降到了15%。霍利认为,合并的经济红利早已领完。而今的合并之后,只会增加管理成本。说句不好听的话,合并会砍掉教学人员,增加行政人员和机构[2][3]。这样的一加一减,其实是买椟还珠,稀释了学生可能得到的教育。
霍利、保罗·提俄巴德(Paul Theobald) 等学者积极倡导返回到小规模学校的模式。“小学校运动”引起了卡耐基基金会、比尔·盖茨基金会的浓厚兴趣和大笔投资。但是遗憾的是,这些多为城市地区“设计的小学校”(small school by design),而非农村地区自然形成的小学校(small school by accident)。比尔·盖茨希望找到借助小学校改进教学的“魔法子弹”,希望用钱砸出效果来。一些城区学校和学区为了拿到他的投资,什么承诺都可以给,结果当然以失望告终。
小本身不是什么问题,也不是解决方案,靠钱也未必都能解决问题。关键是教育机构和人员要在小规模中前提下对教学法加以调整,激发出师生比低、互动频繁、关注密切、个性化教学和反馈诸方面的优势。
霍利认为应该扶持自然形成的小规模学校,他本人对小规模学校的兴趣主要是在学术方面。他在多个研究中发现,小学校更有利于学习和进步。他的研究伙伴之一、教育专家艾德维纳·彭达维斯 (Dr. Edwina Pendarvis) 则认为,学校规模大了,会造成教育不公。小学校有利于弱势群体家庭子弟孩子的学习。在中国的情况也一样,衡水中学、毛坦厂中学都是市场化办学。对考取清华北大有重奖,但入学存在学费门槛。这些教育机构对改进招生名额分配等问题并无助益,它们的存在,只不过是换种方式,切同一块蛋糕。让这些巨无霸多吃一点,让他人少吃一点。放任这种做法,会加剧而非缓解教育不公。
小规模学校的学生,一般会得到更好的教育。英国圣公会资助或控制大量英国小学,很多属很小规模的学校,但是教学质量却更优秀[5]。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地广人稀的国家,小规模学校大量存在。他们通过教学革新的方法,解决编制、生源、培训等问题。美国很多人口稀少的州,如犹他州、堪萨斯州、内布拉斯加州,或立法,或拨款,保障小规模学校的生存权,这些小学校有些被归类为“必要生存的小学校”(Necessary Existing Small Schools)[6]。
如果某些小学校到了不撤不可的境地,事先应公示,透明决策,对于即将失去学校的学生妥善安置。失去学校的学生应作为失学灾民对待,理应给予交通、住宿、饮食的补贴。这是对宪法所含受教育权的基本保障,也是减轻他们家庭负担的现实举措。撤并学校会给家庭、社区造成严重经济损失。孩子撤校后到城镇读书,家长往往要随着去陪读。如果不能给予适当补偿,会扩大贫富差距,更是让教育机遇的鸿沟越来越大。
与此同时,尚且存在的小规模学校和乡镇,应力图激发制度创新。这包括鼓励教师和校长参与小规模学校的培训。针对师资不足的现实,学校可以实施网上教学、本地辅导的复合模式,让本地师资负责教学设备的操作、材料和作业收发、答疑解惑之类任务,让更具教学水平的专家负责教学内容。国务院参事、《幕课革命》一书作者汤敏先生,就在不同场合,积极呼吁利用技术手段,把最一流的教学资源,带向最落后的地区。也有部分地区试验成功,其经验值得进一步推广。
除了技术之外,小规模学校也有教学方法上革故鼎新的机遇。霍利认为小规模学校能提供“真实”教育(REAL education),亦即行动学习型农村创业教育(rural entrepreneurship through action learning) 。这方面有很多文章可以做:和我们知识分子回首往事空谈乡愁的做法不同,在乔治亚乡村教书的艾略特·维根顿(Eliot Wigginton),真的扎根乡下,钻研乡风民俗,将包括杀猪、造木屋、打猎等乡风民俗,做成了“狐火”系列畅销丛书,成了一个现象[2]。在几年前卡塔尔多哈举办的世界教育创新峰会上,我见识过西班牙一基金会在秘鲁所做的有趣试验:研究者让秘鲁农村的孩子通过养豚鼠等方法,边学边工作,效果良好[7]。
我的家乡盛产茶叶,可是农民摘茶,找不到销路而贱卖。如果老师有心,开展这种“真实教育”。比如设计、制作茶叶包装、开网店,等等,这里面的学问很大,估计语文数学什么知识都得用上。这关键是家长要有耐心,不急于求成。老师要有实施的想法和操作的方法。教育主管部门应找人提供培训,并给予资源支持。基于本乡本土的真实学习,也是密切教育和社区关系,增强家乡荣誉感的好办法。霍利在其著作中指出,撤掉一个乡村学校,就是社区的一个器官被切除,社区往往会随之凋敝。他和约翰逊、派特里为国家教育政策中心合写的一份政策参考资料中,甚至因为“学校膨胀”(school inflation) 的原因,提出“分拆”部分大学校[3]。
中国的教育部门,有必要淡定对待小规模学校的生存。不要遇到一点问题就去撤并,挑容易做的事情去做。盲目撤校,造成的社会问题,一时不会看到,但是迟早会爆发,这罪过必将由决策者承担。比如几年前的撤校潮之后,学生上学路途遥远。私人校车翻车,发生过车毁人亡事故。我们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痛。撤一个学校很容易,把胶囊型学校做成精品,这才是本事。世界各地小规模学校大量存在,希望教育界多参考别人的做法,不再盲目撤并,搞教育大跃进。否则,将来大家会悔之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