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农村的四个理由
中国的改革开放从三农开始,探讨其中原因,有利于厘清当今改革的阻力和未来的方向。
首先,形势比人强。改革开放之前,整个“国民经济已到崩溃边缘”,内生性的反弹欲望已于无形中再次凝成一种即将爆发的社会势能,其中又属中国农民思变的能量和不确定性最大。当时,中国三农状态过于“非人类”,不用说与世界水平,就是在国内环境中也是最破败落后的。至于程度,已很难用文明词语进行表述,说是“猪狗不如”,决不是贬意,而是事实。有谁见过领导阶级中的官员、哪怕是工人们要过饭?
树挪死,人挪活,那时几乎每天都有外来乞讨者,只是乞得一些生熟食即可。稍早是当地人为主,在改革开放伊始,农村人口流动管制刚刚有所松动,农民必竟有了外出要饭的权利,外出逃荒者迅速增多。人至穷则无畏,凤阳乞丐到处走的情景,人们并不陌生。另外农村男人娶不起老婆,张家兄妹与王家兄妹互换亲的现象经常发生,甚至兄弟几个“共产共妻”、哥几个轮流穿一件衣服外出活动的情况,也曾有耳闻。安徽凤阳县小岗村成为改革典型,完全是穷则思变的结果,要不然,村民们也不会冒着杀头的危险签那份互保书。
经济衰败,国运低迷,民心思变,全是“倒逼”之势,精英们不能视而不见。
其次,“捡软柿子捏”。中国自古缺乏工商业文明下的商品经济基础,以农民为主体的乡村社会从来没有必要(也没有机会和空间)建立如农会、农协之类的农民组织,一般性事务,多由乡村自治(宗族自治)中的“宗族大会”协调解决。在民国及以前,基层乡村自治几千年的传统是很成熟和稳固的。正所谓“皇权不下县”,是因为乡村社会不需要皇权干涉,在一定程度上皇权也无力干涉。这是一种斗争和妥协的产物,并沉淀定型于此。
自土地革命伊始,中国乡村社会结构被打破,并重建了一套替代结构,这就是按照“将党支部设在连上”的“党军一体”军事思想进行行政化外延,将党支部建在社会的最小单位――村庄,实现了“党政一体”化。这种强大的管制机器如一张大网一般,牢牢套住并封锁了乡村社会的一切自由空间,传乡村社会几乎瞬间被消灭得无影无踪。以中国农民为代表的“一盘散沙”的中国人,曾经让孙中山先生无奈至极,但他不曾想到,在他联俄容共之后几十年间,这盘散沙已被改造成为“一块高压磁铁之下的一盘散铁沙”,巨大的内卷磁性,使散沙被凝固得如同水泥构件一样,几乎“想散也散不了”。当然,这一结果与孙先生的本意是背道而行的。同时,黄仁宇先生“中共建设了中国乡村社会的底层基础”的理论,在此也值得重新考量。
改革开放需要有一个突破口和切入点,对当时的决策层来说,以绝对权威的权力来以强凌弱,将“几十年来一直与党密切合作”、而且当时最为弱势的三农做为试验田,容易推动工作进展,足可以任意发挥领导艺术和想像力。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虽然农民被当成改革试验品本身不足为取,但如同工人被虚置为“领导阶级”一样,其结果却是实实在在地“搭了一趟领导的顺风车”,让设计者和农民都在这场运动中得到了各自所需的实惠,实现了共赢。
其三,无成本操作。任何社会变革都需要成本(包括物质和精神),就像前30年的重军工业通过农业进行资本高积累一样,而且越是具体的政策在落实中越需要直接的财政投入。对当时穷得叮当乱响的政府来说,改革的最佳选项无疑是那种属于理想主义的无成本、高收益,无钱还能办大事的状态。一般而言这是不可能的,但无以言状的中国三农恰恰与之匹配吻合。彼时境况所表现出的巨大的生产力代际差异,不但使农民自己已经无法承受生存压力,甚至连高层少数人士也“实在看不下去”。对当时的农民来说,有一种悖论心理:虽然有“饥不择食,寒不择衣”般的求变愿望,但其强烈追求的目标和结果却非常之低,稍有惠及即可满足。这是不是一种与“斯症”类似的“压迫病”?
“生产力代际差异”的存在,是因为有一个更高端的逻辑架构,即中国社会的顶层制度设计在提供支撑。这是前30年毛时代为后30年邓时代无意中遗留的制度福利和政治遗产(这是以农民的损失为代价),也天然地为改革提供了相对较大的操作空间,这就是机遇和命运。所以,邓小平们不用任何付出,只需点头同意为农奴们松松绑,给他们一些相对的自由,让他们“从奴隶进化到奴才”,不但没有阻力,而且还有潜在动力。于是,生产力解放了,农村改革成功了。从中看出,一种制度对于社会生产力发展的制约或激励是多么重要。
其四,风险系数低。当时农民的求变愿望仅限于生存,其它行业述求则明显不同。诸患相较取其轻,唯三农为首选。在当时既有的体制迂回空间中,“给农民的实惠”这种恩赐式的妥协和让利,是建立在巨大的制度设计落差下,完全是空手套白狼式操作,本来就是零付出、零成本、零风险,根本不存在失败的可能。
如果非要说政府“让利”了,也只是比以之前少吸了点血,并不伤及本质原则和制度基础,完全属于大逻辑不变下的小逻辑改变。如果真要谈失败问题,就需要认清失败面对的政府和社会两个主体,政府失败不一定社会失败,政府成功也不一定社会成功。如果说是政府失败了,无非是政府少拿了点,但社会不一定也失败,还可能成功。退一万步讲,农民这一典型的“散沙”群体,在多年与农民打交道的党的面前,就如同孙悟空与如来佛的关系,“大小了重头再来”。
话说回来,任何变革都是有风险的,第一波改革容易成功的关键在于机遇和把握机遇,但现在的改革之所以迟迟不能深化,就是因为机遇不再,风险系数加大。但风险不能成为拒绝改革的理由,而且如果不能与时俱进的话,改革空间将出现边际递减效应,改革的路会越走越窄。
对农民和改革的评价
在“打土豪,分田地”的小农意识指使下,中国农民积极参战并勇猛献身,帮助我党打跑了国民党反动派。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之后,有不少农民革命家自愿放弃荣华富贵,从军队回到农村“转身当了农民”。有一位笔者熟习的老革命,在回到老家若干年后,他在军队时的警卫员来看望他,对方已是他当时的团长级别。老爷子终于有所明白,自己赖以生存的根基同时被自己“革命”了,那个“曾经的我”只不过是攻城的梯子和战场上的炮灰。更多的农民与他一样,本以为会成为农村的新主人,但后来发现城市工人才是令人羡慕的“好活计”,甚至连法律文件也将农民剔除在外,避而不谈,只强“工人阶级领导”。农民,已如俎上之肉和瓮中之鳖。
中国农民是有原罪的,后来的一切,只不过是在为自己的原罪赎罪。从更长远的历史观察,此一原罪甚至可以上逆千年。当然,中国农民的原罪是在高度残暴的专制制度之下形成的,所以在厘清农民生存境遇的同时,切不可忽视了更高端的制度原罪。如果历史还有那么一点轮回效应,那么被做为改革试验品的中国农民,无非同时成为一件赎罪品。塞翁失马,安知祸福?以赎罪现身的农民,后来竟也得到了改革的初级红利。当然,再后来沦为流民和农民工,则属别一个轮回。
改革开放尤其是做为起步的农村改革,并不是什么“顶层设计”的结果,而是民间自然凝聚的民意成为不得不变的动能。邓小平们之所以被称为伟大和光荣,并非有诸葛亮般的先见之明,而是能够认清历史潮流,更懂得顺水推舟而已。大禹治水,重于疏而轻于堵,与此同理。“给农民一条活路”,就是放开,就是松绑,就是给农奴们自由,就是解放生产力,就是和谐共存。也就是说,仅农村改革就涉及到诸多高端哲学,如从上到下要解放思想,改变思维方式和价值观。这足以让后来的接班人们学习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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