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期间,《一位北大社会学毕业生的返乡报告》在网络上引起了热议。故乡的面目全非使作者讶异不已,乡村教育的凋敝更是让人”不寒而栗”。近几年出现的返乡笔记热,其背后是“乡愁”的共鸣。
2月25日,《掷地有声》搜狐教育名家沙龙联合21世纪教育研究院,邀请《一位北大社会学毕业生的返乡报告》的作者杨仁旺老师,关注农村教育的21世纪教育研究院院长杨东平先生,以及支持农村教育的公益机构北京感恩基金会理事长才让多吉,从不同视角探讨如何认识这种农村发生的变化、农村凋敝的根源等问题。以下为杨东平老师的现场发言整理:
农村的衰败的主要表现
今年的返乡笔记中比较早的是广东的女教授黄灯写的《一个农村儿媳妇眼中的乡村图景》,此后,一个上海女孩在江西的一顿晚饭引爆了舆论,尽管它被证明是一个假新闻,但是它所承载的问题还是真的。还有一篇很有影响的是《一个北大毕业生的返乡报告》。我也长期在做农村教育,对农村有很多的感受和观察,我想有这样三个问题需要思考:第一,我们究竟看到了什么?第二,我们看到的乡村状况是真的吗?不是戴了有色眼镜、不是局部的、个别的、片面的吗?第三,农村向何处去,我们怎么办?
农村的衰败应当说是整体性的。第一,出生率下降和人口流动导致农村人口的大量减少。人口与乡村的活力有最直接的关系。在人口流动过程当中,走出去的都是青壮年,文化程度也比较高,留下来的都是老弱病残,我们称之为后20%的弱势人群。区别在于中国之大,农村情况之复杂,有一些农村因为有相应的产业能够留住一些人,农村人口流动也存在净流出、净流入和流出流入相对平衡的不同情况。
第二,传统熟人社会的礼俗道德日益淡薄,诸如赡养老人、抚养儿童、婚丧习俗等行为已经大不相同。金钱攀比、拜金主义现象严重。由于农村男女比例失调,农村光棍数量巨大,一些地方的说法是10男追3女,造成彩礼翻番。
第三,农村教育的衰败。主要是过去十几年搞的“撤点并校”,大量撤除村小和教学点,使得农村儿童出现上学难、上学远、上学贵的问题,很多农村家长为孩子上学问题非常头疼,如果到镇上、县上寄宿就读,花费很高,还需要家人陪同、接送等等。
第四,所谓“呆不下去的城市,回不了的乡村”是第二代农民工的真实写照。第二代农民工主要是80后,大多是初中毕业,几乎从没有干过农活。他是农民工,一天都没有当过农民,学校毕业以后就到大城市打工去了。没有农村的技能、也没有文化认同;但是,要在城里待下去也很困难。
第五,农村养老问题突出。一些地区农村老人的晚景凄凉,很多空巢老人有病难治,农村老人自杀的现象比较普通。
第六,农村环境污染严重。由于乡村治理的失调,导致乡村公共生活的问题没人管,环境就是一个最典型的问题。像农村学校的衰落,这完全是政府行为,村民都希望保留本村的学校,方便孩子上学,但是做不到,因为学校是政府管的。
我们实行的是一种抛弃农村的现代化
乡村破败的背后,有一些是整体性的,在城市也在发生,如社会转型过程中的价值变化,消费主义、物质主义蔓延等等;但还有一些涉及我们的现代化模式、工业化、城市化道路的问题。几十年来,我们实行的是一种以城市为中心、抛弃农村的现代化,通过户籍制度等形成乡村城乡二元结构,所有的好处都不给农村,对农村采取歧视的态度、是一种抽血的做法。如同教育问题一样,国家的资源主要投入城市,优秀的学生、老师都抽走了,农村教育怎么能不衰败呢?
我看到有一些人写文章说看到农村发生的变化,道路通了,楼房盖起来了等等。的确,我到的很多地方,哪怕是贵州的毕节,看到的农村比想象当中的还要漂亮,没有感觉非常穷苦的样子。这一方面说明近些年政府在加大对农村的投入,改善基本公共服务,包括修路、水电、农村学校等硬件方面的改善正在进行,农村合作医疗、发放养老金等,的确发生了很明显的变化。 我的基本评价是,在眼睛能看到的方面是农村有很多改善的;但是,我们所说的农村的衰败,主要是在看不见的方面,是在文化价值、生活方式和社会治理的层面。整体的凋敝的确是存在的,这就是政府非常关注“三农”问题、提出新农村建设的背景。乡村的凋敝也与乡村的治理模式有关,典型如大量农村留守儿童缺乏有效的关爱和救助,过去是靠家族、乡亲等亲情纽带建立的社会关系;现在家长外出、亲情离散了,乡村的公共事务由谁来管?我们还没有建立一套新的有效的治理模式。农村治理不是靠单一的行政化力量可以解决的。在传统的乡村秩序瓦解之后,我们缺乏一个基于社区的、由各个方面共同参与的社会网络。
农村最缺失的到底是什么?归根到底是农民的权利。农民的权利被剥夺了,尤其是他的土地权利,他有土地,但不能靠这块土地获得利益,那么的利益很容易被村委会或开发商以各种名义侵占。这是一个核心问题,也是下一步农村改革要面临的一个重大挑战。
农村的出路在哪?我们能做什么?
我觉得春节返乡观察的一个好处,就在于放大了农村问题,使得更多城里人关注农村、了解农村,尽管这种了解可能是肤浅的表面的。下一步我们就应该再往前走,看看农村向何处去,我们到底能够做什么。我不认为有什么人在鼓吹复古主义,追求世外桃源般的田园牧歌;我们需要的是改变现实的行动。我最欣赏的是这句话:把乡愁化为力量!
经常有人谈到传统“乡绅治理”的丧失。今天的新农村建设,其实还是可以发挥这一作用。在浙江,他们被称为“新乡贤”。有两类十分重要的“新乡贤”,一类是从农村走出去的人,包括离退休干部、专业军人、成功的企业家等等,吸引他们关注家乡建设,回馈家乡。还有一类是土生土长的“地方精英”,有知识和见解、有领导力和号召力的人。各地乡村建设的成功典型,都离不开这两类人,本地的地方精英更为重要。比较著名的案例是山西永济县蒲韩乡村社区的郑冰,她从组织农村妇女跳舞开始,将农民组织起来,发展出社员消费者合作社、有机农业联合社、红娘手工艺合作社、资金服务部等十多个专业经济合作组织,吸引了十几个大学生回乡创业,并开办了农民学校,为农民提供终身学习的机会。还有河南信阳郝堂村李昌平做的试点,通过发展农村的小额信贷、建立集体养老的机制激活农村社会的活力,被评为中国最美乡村。观光旅游以及规划中的养老产业等,使得外出打工的六七百人,一多半都选择了返乡。所以乡村建设并不是一句空话,也不是不可能的,但是要有人去做,要根据当地的实际情况因地制宜的去建设去发展。
这一次的返乡讨论,有一篇文章是一个在美国的中国留学生写的,讲如何安放一个漂泊的心。他说从离开了农村到城里都是在漂泊,离开了中国也是漂泊。那么你的归属感、认同感到底怎么建立?他经过了很长的时间逐渐解决了这个问题。他有一个印度的朋友从没有这种焦虑,虽然人在美国但与家乡的联系非常密切,用各种方式支持回馈家乡的建设。所以他非常心安,心安即是故乡。也就是说他没有脱离自己家乡的生活并积极参与公共事务。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启示,其实我们每个人对自己的家乡都是可以有所作为的。
一直有一种说法,在社会现代化、城市化进程中,农村注定是要消亡的,“乡愁”是小知识分子的一厢情愿。对这个问题,我们需要有一种新认识。在全世界最发达的现代化国家,欧美日韩等都有广袤美丽的乡村,村民也都能过上体面有尊严的生活,尽管它的农业在国民经济中只占很小很小的比重。乡村是不会消失的,因为它首先是一个地理、物理的存在。在那里,环境优美、空气清新的乡村成为城市的“后花园”。
在这样的概念当中,城乡的关系就成为一种有机互补的谐关系,是一种生态文明视野中的城乡关系,而不是用城市取代和消灭农村。资源和人口是可以在城乡之间双向流动的,农村人可以进城,城市人也可以进村。今后许多地方,农业可能不再重要,兴起的是服务业,是观光农业、旅游业、养老服务等等,服务业下乡会解决很多农民在地就业的问题。我们看,在苏南、江浙等经济比较发达的地区,农村面貌就跟我们在日韩等国看到的比较相似,公共设施、基本公共服务到位了,生活品质与城市没有区别,养老、医疗、教育都能够配套,也有垃圾回收,有路灯,生活质量确实比较好。所以,只要不采取抛弃乡村的现代化,在城乡一体化协调发展的道路上,我相信乡村还是会有希望的,希望我们每个人都去参与、去推动这个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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